两道杠

阳了之后

「存在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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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Ridd 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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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23/5/26 19:06
更新于2023/5/26 19:24

阳了

上周末晚上突然开始发烧,自测抗原阳性,随后请了假并在床上躺了一周。明明确实什么事都没做,却每天都感觉身体很累。晚上体温升高睡不着,从早上睡到傍晚六七点起来抱着 iPad 刷 B 站。关注了一千多个 up 主平时根本看不完,这几天被我刷得一个红点不剩。没有活动食欲也很差,随便点个外卖吃几口,这就又十二点了。进入新的循环。

打开几天没碰的朋友圈,看到恰逢 520 情人节,看到来自天南海北的定位发出的照片,看到春光明媚的南欧、奢华的曼哈顿、风景如画的加州、侘寂的日本庭院……翻了十几页,彻底破防了。让我想起之前看过的一期《梦想改造家》:父亲患“渐冻症”去世、儿子也遗传发病,母子相依为命艰苦生活,设计师本间贵史为其改造新家。我为本间在设计中为行动障碍者无微不至的人文关怀而感动,但节目中儿子对父亲的回忆更使我若有所思:儿子回忆父亲最后几年,因无法上楼住在一层阴暗的储藏室里,一度想要自杀。因新冠而被迫切断与社会和他人的联系自我隔离的自己,躺在床上刷着朋友圈看大家照片中明媚的阳光和笑容,切身感觉到「虚无」正侵蚀生活,身心都为之颤抖。

失序、困惑、恍惚、无力感袭来,再次陷入「存在性危机」。

「存在性危机」

「存在主义」的核心思想可以以法国哲学家萨特的六个字来归结:存在先于本质(Existence precedes essence)。指的是人类不是通过他们的本质或者性质来定义他们自己,而是通过他们生活中的经验和行为来塑造他们自己的存在。换句话说,虽然人的生命并没有先天的意义或者本质,但是人可以通过各种生命活动来实现自我塑造并获取意义。

“存在危机”是依附于存在主义哲学的世界观、使人在生活中倍感虚无的一种危机。这种虚无就来自于对意义的怀疑。存在危机出现的首要标志就是,你开始察觉到这个世界的荒谬。比如,为什么我们的人生轨迹必须对应着一套年龄标准?为什么我们只能接受面对这种生活,而不是另一种生活?那些人们所普遍认同的道理和价值,居然如此软弱无力,经不起推敲。

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我们的焦虑来源于我们不能给自己答案,也没法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个社会告诉我们的“唯一答案”。小时候的晚上,我喜欢趴在阳台上看大海上船只来来往往,看月光倒映的水面波光闪烁,思考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看起来,「存在危机」从小便随我左右了。小时候我们受到的教育一直在灌输,人生是线性的。初中考出好成绩可以上重点高中、在重点高中努力可以进入竞赛班、在高考考出好成绩可以上个好大学。上了大学之后呢?不知道,努力学习卷排名保研,或者实习进厂打工。努力复习考研,即使自己上了岸,也可能会在接下来研究生生活的巨大落差和日复一日的重复工作中,丢失了热情和初衷。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明明世界这么大,却无处可逃。

而萨特说,正是因为世界本身是荒谬的,事物运行无内在逻辑,所以我们也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自由。但是这种自由在现实生活中往往遥不可及,因为我们太容易陷入萨特所说的“自欺”(Bad Faith):我们以为自己没有选择的自由,却坚定地相信欠缺说服力的“真理”。

举个例子来说明。比如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到了 20 出头的年龄,年轻人就要掂量自己的价值,通过将余生寄托于一份工作和一个结婚对象把自己“卖掉”。我强调“卖掉”这个字眼,是因为我只是无法理解这种类似于生产与交易的逻辑,但是我能接受这个结果,即工作和结婚。如果我明明对此逻辑抱有存疑,却安慰自己说,“没办法啦,我必须把自己卖啦”,那我就是在自欺。但是,有一点需要辨明。很显然,“自欺”这个概念不应该强调结果,而是该强调对事物的认知过程。当我们手中有多个选择时,无论最后我们选择了哪条道路,即使还是那条最简单明显的道路,我们可能会心里更快活,因为我们说服了自己。被逼做一个选择,和主动做一个选择,即使前后结果无所差别,我们的心态却会完全不同,后者会令人愉悦得多。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自欺”?可能只是因为这条路是大多数人选择的路,比较清晰,比较容易,是下意识地选择。即使意识到了有其他可行选项的存在,也会因为脱离主流而胆怯,因为无法预知未来而害怕。谁都没法告诉你,另一条偏僻的道路是否就比这条大路好走。就像另一位丹麦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说的,我们永远也无法做出明智的选择,因为无论怎么选择,我们都会后悔而终——这也是他所定义的“焦虑”(Anxiety)。
需要补充的是,存在危机其实是在西方非常平民化生活化的说法,它依赖的存在主义其实有很多不尽相同的观点,我上述对存在主义的理解只是依赖于萨特和克尔凯郭尔两位哲学家的主要观点。所以这里我对存在危机的理解是一个结合自己经历的说法,可能并不全面,但是可能对我自己和对有相似经历的人来说是比较恰当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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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喜欢的 up 主发新视频、也许是可爱小动物梗图……在现实生活中,这样每天对抗各种各样精神危机,甚至于依靠外物“续命”,都成为了我们的常态。而人生,也在这样暂时缓解和长期纠结的循环中继续往前。

我们从年少时就在问自己哲学的终极三问:“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为什么而活?” 然而我们逐渐意识到答案可能永远都找不到。而且,随着对花花世界的不断了解,我们发现了更值得投入时间的事情。如果我有一整天,我要用来学习、逛街、玩新出的游戏或者和家人团聚。在那个艰难的问题上折磨自己实在是不明智的选择。而且,即使能找到答案,它会对我的生活会有什么影响呢?

个别不开窍的人会继续折磨自己,直到精神崩溃。人类毕竟是聪明的,于是我们设计了形形色色的 “快乐通道”,尽一切可能让大多数人避免误入歧途。如果开厌了这部车,可以再买部新的啊!如果衣柜里没有了适合的衣服,商店里有更多款式在等着我。手机上源源不断的新闻和通知让我无暇顾及更深的思绪。在消费主义的裹挟下,我们不需要思考就可以轻易获得满足感。

然而这种快乐是肤浅而短暂的;魔鬼时不时就要来骚扰我们。于是作为更牢固的防御机制,我们开始设定高尚的追求,比如爱情、事业、或高雅的爱好。在这当中,事业是当下最常见的追求。这些追求赋予了生命的意义,让我们获得极大的安慰与成就。然而,它们也不完全奏效。当人生发生重大变故,比如丧亲、失恋、事业受挫时,我们会被迫重新面对魔鬼的发问。“中年危机” 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看着镜子里逐渐稀松的头发,想到拼了一辈子却仍然高不成低不就的职业,或者瞥见正在热吻中的少女,那只魔鬼便从黑暗中踱步出来,带着烙铁和电锯:

“你已经站在生命的顶点。前方只有下坡路和死亡。你为什么而活?”

只要魔鬼的问题没有被回答,它就会继续赖在那里不走,不断制造对生命的焦虑和对死亡的恐惧。这就是存在危机。

至此,我们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疫情隔离会给很多人带来痛苦:出行、社交、工作等活动是我们的防御机制。一旦被剥夺,就会使人面临危机,从而导致精神障碍以及社会问题。存在危机的起因是一个人对生命意义产生怀疑。但是当这个人最终找到答案,也就是了解到生命本无意义时,他会绝望至极。

挪威哲学家 Peter Wessel Zapffe 在他的论文《最后的救世主》中写道,人类几乎注定会因为这样的绝望而精神错乱,最终导致灭绝。之所以我们至今仍生生不息,是因为人类构建了强大的心理防御机制。这些机制就像麻醉药,让我们不再因 “存在危机” 这只魔鬼的侵扰而痛苦,或者因它的离开而绝望。作者定义了以下四种防御机制。请注意,我在下文对这些概念进行了修改和扩充,因而并不完全符合原作的内容。

机制一:屏蔽(Isolation)
如果你不想闻到腐朽的味道,最好绕过垃圾场和贫民窟。这就是屏蔽。我们从小就知道为了避免父母的责骂,有一些话题是不能讲的。这些话题是社会认定我们不该涉足的领域。家庭和教育系统围着它们建起了高高的护栏。在原始和古代社会,死亡曾是一个很重要的主题。然而在当代,它被围了起来,变成了禁忌词语,因为它过于接近那个棘手的问题。

如果一个人被检测出抑郁症,医生会推荐他服用药物,而不会试图深入发掘。只要他能尽快重新快乐起来,我们就不去反思究竟的原因。我们甚至主动阻止这样的反思,因为它的结果无法意料。如果去看医生或咨询师的后果是无法意料,他们很快就会丢掉饭碗。

精神病患者并不都是失去理智的人。觉智过于超然的人也会被以为是头脑不正常。但通过这种简单粗暴的分类,我们就可以安心地坐在草地上野餐,而不用担心忽然走来一个怪人,说一些让我们深感困惑的话。

机制二:分心物(Distraction)
绝大多数消费和娱乐活动都是为了防止我们陷入内心无助而设置的分心物。你感到孤独吗?没关系,抓起手机,上面有太多东西可以消遣。为了获取更多利润,互联网公司早已深谙促进多巴胺分泌的产品设计,让用户在不知不觉中上瘾,越来越频繁地解锁黑镜。

传统消费者行业更是如此。各种促销广告、时尚趋势、消遣活动、甚至行人的挎包… 无时不刻勾引着每个人的欲望。我们不停地用工作换取金钱,再用金钱换取快乐。工作也是一种分心物,让我们不会因为每天都歌舞升平而无聊透顶,反而会因为周末的到来兴奋不已。我们就在这样的循环中无暇顾及心底的忧虑,如同一只只在转轮上狂奔的老鼠。

每天铁打不动的穿衣打扮、通勤、和同事闲聊… 是打工族的次级分心物。疫情隔离让我们瞬间失去了它们,因此人们展开了在文章开头提到的各种居家自救活动。它们是被迫而自发产生的分心物。这也就回答了文章前面的问题:为什么对于一些人来说,种花能代替出行?因为它们都是分心物,从作用上讲没有本质区别。

机制三:依附物(Attachment)
工作只是分心物;一个人不会因为失去工作而感到痛苦 — 只要他的收入和社会地位没有变化。但是,当这个人把工作当做自己的事业,他就开始从精神上依赖这份工作了。事业赋予了他活着的意义,于是被他牢牢抓住。

只要有这样的依附物,一个人就可以把所有的关注和精神集中在它上面,而尽量不去往下看。往下看是令人恐怖的,因下面为什么都没有。只要松手,就会落到无尽的黑暗和绝望中。不仅是事业,亲人、爱人、和后代也是常见的依附物。英国心理学家 John Bowlby 在二十世纪中后期提出了依附理论,用于解释儿童与看护者(往往是母亲)的交互如何影响成人时期的人际关系。著名的 “四种依赖类型” 就是从此而来。依附理论超越了弗洛伊德的性驱动理论,并对亲密关系的研究产生了深刻影响。依附理论是人类之间互相依附的有力证据。

除了事业与他人,社区、宗教、道德规范、未来可能发生的事物等都可以作为 “生命的扶手”,给我们极大的安全感,并赋予人生意义。然而万物无常,依附物终将如流水般逝去。当事业被毁、爱情背叛、或者亲人亡故时,我们会重新坠入脚下无底的黑暗。

在绝望中我们胡乱挣扎着,只要碰到任何其他分心物或依附物,就会像救命稻草一样紧抓不放,并相信这样的偶遇是必然。我们的脆弱注定了这种盲目。

更糟的是,人必有一死。它是对一个人的终极考验。我们生前所有的依附物,甚至包括赖以存在的身体,都将统统离精神而去。我们再也不可能找到下一跟救命稻草,因而升起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恐慌。宗教之所以可以帮助我们减少恐惧,是因为它让我们相信后世仍有依附之物。

机制四:精神升华(Sublimation)
Zapffe 并没有对这种机制给出具体解释,只是举了几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艺术就是一种升华:“通过形式上或艺术上的天赋,生活中的痛苦有时确实可以转化为宝贵的体验… 要能写一出悲剧,人们首先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摆脱,既背叛,那种悲剧的感觉,并从外部(例如美学)的角度来看待它。”

弗兰克在《活出意义来》中写道:“人类可以经由爱而得到救赎。我了解到一个在这世界上一无所有的人,仍有可能在暝想他所爱的人时尝到幸福的感觉,即使是极短暂的一霎那。”

爱能做到的还有什么

跟妈妈打了个视频电话,哭得很彻底。我忽然想起曾经为诺兰在《星际穿越》中最终诉诸亲情解决五维空间中的问题感到不满,这时我理解了库珀面对女儿的录像带逐渐止不住泪水的长镜头、理解或许我的不满是幼稚而不成熟的。也许,只有“爱”,这个重复说出太多次以至于当下读者产生过敏症状,从而选择性忽略的字眼、这个古往今来文学作品永恒不变的话题——才是人类这渺小的三维生物面对远超自身理解力的宏大存在时唯一的答案。也许诺兰希望表达的是,掉入黑洞视界线、进入五维空间,对人类科技水平而言已再无回旋之地。但是,毫无保留的爱、毫无保留地爱,人类微小而伟大的精神力能穿越次元、超脱引力,在虚无之海中指明航行的方向。这大概是诺兰最“浪漫主义的现实主义”。

🎵
世界が君の小さな肩に 乗っているのが
僕にだけは見えて 泣き出しそうでいると

答えてよ

愛の歌も 歌われ尽くした 数多の映画で 語られ尽くした
そんな荒野に 生まれ落ちた僕、君 それでも
愛にできることはまだあるよ
僕にできることはまだあるよ
🎵


参考

https://weihan.medium.com/%E4%BB%8E%E7%96%AB%E6%83%85%E9%9A%94%E7%A6%BB%E4%BA%A7%E7%94%9F%E7%9A%84%E7%84%A6%E8%99%91%E8%B0%88%E8%B5%B7-%E5%AD%98%E5%9C%A8%E5%8D%B1%E6%9C%BA%E5%92%8C%E5%AD%98%E5%9C%A8%E9%9C%80%E6%B1%82%E6%A8%A1%E5%9E%8B-%E4%B8%80-e6f43968961b

https://www.wikiwand.com/zh/%E5%AD%98%E5%9C%A8%E4%B8%BB%E4%B9%89

https://www.sohu.com/a/387087513_632464

https://new.qq.com/rain/a/20210708A05OFX00

https://www.wikiwand.com/zh/%E4%BE%98%E5%AF%82

https://mp.weixin.qq.com/s/pS8tvo0dbbhjg5b-_Wv_QA